你難道從來不覺得好奇

《洄游症》

*撒德巴何猜想
*原创角色第一人称






  我循着班长给的地址找到那儿时,不自觉地皱起眉,对着门牌号确认了好几遍,才敢确认这就是何猜想现在的住所。

  

  环境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。走廊昏暗的灯光形同虚设,木制地板踏上还会咯吱作响,陈年的潮湿气渗进骨缝,这种旧楼甚至没通暖气,才初秋已经有了寒意。我压下疑惑屈指敲门,却直接推开了一条缝。没锁?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,房间里很暗,唯一的光源是窗口投进的自然光,一个瘦弱的佝偻身影背对着,坐在书桌前,似乎也有些畏寒,缩着肩膀。

  

  “把c换成x……不定积分……做辅助函数G(x)……”

  

  他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到来,几乎动也不动,只是低着头,专心地伏案疾书,布满皱纹的手捏着钢笔,白发柔软又蓬松,很长,垂落在满桌的稿纸上。如果不是很微弱含混的低语,我甚至差点以为这是一具人偶。

  

  面前的景象和我想象中差别很大。我无措地站在门口,不知道该不该喊一声。

  

  

  我来这的缘由不过是一张相片。

  

  我研究的新课题涉及了一些偏门的数学领域,导师便推荐了撒德巴。我知道他,小高斯。我嘲讽地翘了翘嘴角。少年成才,却注定登不上数学神山的顶峰。说实话我不太想和他接触,即使这个老头脾气出了名的温和有趣。但说实话,全市数学家里造诣能与他比肩的确实寥寥无几,我没有更多的选择。

  

  那段时间,我了解到撒德巴有个很漂亮的妻子,过得很好,总会一起外出旅游,并不如我想象中一心扑在数学上。他有下午和妻子散步的习惯,我就在大教室里等,一来二去,他干脆给了我教工宿舍的钥匙。

  

  教工宿舍的布置很简单,毕竟只是忙时的落脚处。数学专著和演草纸占了大半空间,一张简易弹簧床,一张书桌,一把椅子,两个书柜和占了半面墙的黑板,就是全部的陈设。我扫了一圈,注意到墙壁上的挂钟——墨绿的表盘,被四条白线均分,占了大半的绿色上写着“数学”,白线上写着“睡觉”,贴着一张保存良好的旧纸,破损处都用玻璃纸粘好了,质脆,一碰就碎的样子,但字迹依旧清晰——

  

  「睡什么睡起来算!

  每算4小时睡15分钟,一昼夜花在睡眠上的时间累积只有24÷4.25×1/4=1.41小时,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研究数学!」

  

  我伸出手,距离五厘米轻轻模拟着触摸,情不自禁想笑。这口吻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又被数学祸害了的小青年,消费时间与身体,肆无忌惮地挥霍,折服于数学。我饶有兴趣地逐字逐句看下去,落在署名上——「何猜想」。

  

  我在哪看过这个名字……不止一次。在……在……除了耻辱柱上的撒德巴何猜想,除了学校任职名单,还有哪里……

  

  ……有何规律!

  

  我想起来了,有何规律。迄今为止我见过最为自洽的公式,拥有浑然天成的论证过程与灵活的转换思维,讲这节课的老师曾毫不犹豫地赞叹过,它已经完全超脱于数学的范畴,优美到像优雅的协奏曲。它是自然的造物,是真理与本质,是一。

  

  

  我见过他的照片,在撒德巴宿舍的书桌上,就好好地压在玻璃下。照片里的他们都很年轻。眼神炽热的白发少年,看起来瘦削又安静,继承了数学家该有的灵魂,又狂热又虔诚,深谙数学之美的严谨与逻辑性,以公式作笔下流畅的交响乐。他是真正的天才,数学界的福祉,唯一有机会征服神山之人。

  

 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,我开始执拗地想要认识他。于是,在第五次梦到他苍白的笑容后,我向老师要了住址。可现在我不懂了。他是学校的客座教授,积蓄完全足够支付一栋小型公寓,为什么要住在这里?

  

  

  我回过神,看见一张闲置的稿纸被他的手肘蹭到了地上。他总算是动了,扶住书桌艰难地弯腰,一只手伸向地上厚铺的稿纸,想要捡起刚才掉落的那张,可指尖还差几厘米。他竭力伸长手臂,整个人在失去平衡的边缘,松了钉子的木凳危险地倾斜起来。

  

  “我来吧,何老师。”

  

  我怕他摔倒,急忙尽量少地踩着稿纸走过去把他扶正,捡起那张纸,在递过去前忍不住看了一眼,密密麻麻的眼熟公式陈列其上,似乎是……

  

  “拉格朗日定理?”我不自觉地喊出声。

  

  身为数学系的学生我当然学过,也推导过不止一遍,但对于他这种成就的数学家来说,这不过是个基础公式而已,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遍?

  

  “你是?”

  

  何教授扶着膝盖站起来,动作很慢,颤颤巍巍的,看着摇摇欲坠。听导师说,何猜想年轻时犯过错,风华正茂的年纪坐了牢,待了十多年,想是那时落下了病根。他抬起头,诧异地看着我,似乎在疑惑着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。

  

  “您好,我是吴教授的学生。”

  

  走近了我才得以看清他。第一观感是很瘦,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,窄肩在宽大的单衣下,畏寒地缩着。一种苍老、近乎腐败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慢慢散发出来。像个久病的老人,温和、笨拙、孱弱,甚至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。可他死气沉沉的眼睛在听见拉格朗日定理那几个字的瞬间,突然灵动起来,变得明亮充满惊喜,出人意料的清明,简直像少年人的灵魂重新复活。

  

  “哦,你好……我叫何猜想。”

  

  他很慢地说着,有重而混浊的喉音,语调却柔软。然后他扯开一个羞赧的笑容,眼神闪烁着扭头看向窗外,半张脸被渐渐西落的太阳染成金色,另一半脸则隐藏在阴影中。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复杂,雀跃又不安。

  

  “您好,我是数学系的学生,很崇拜您,关于有何规律有一点问题想要问您。”

  

  “有何规律?”他轻轻皱着眉重复一遍,好像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词。“对不起,我不太清楚。”

  

  我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,试图多说几句,帮助他回忆。

  

  “下次见。”何猜想整理好手上的一叠稿纸,转过来,冲我微笑,以快乐的音调自顾自下着逐客令。

  

  “很高兴认识你,撒德巴同学。”

  

  

  十月的风灌进来,带起他纯白的长发,灰尘在金色的阳光中狂舞。何猜想微笑的眼睛,注视着十三岁那年,一九九五年的夏天,第一次遇见撒德巴。

  

  我站在他的王国境内,哑口无言。

  

  

  

  

  “洄游症。”

  

  医生用钢笔敲敲桌面,笃定地宣判。

  

  “是发生在老年期的一种原发性退行性脑病。患者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,重复一生最重要的几件事。”

  

  “到这个程度,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了,就顺着患者来吧。”

  

  

  …………

  

  

  我还是去了,即使现在他没办法再给我更多的帮助,但总是放不下心。同情,又或者是纯粹的好奇。好奇在这位伟大数学家的心中,究竟有什么是最重要的。我知道他杀过人,却没什么特殊的偏见。当年的案子时隔太久,又刻意隐去太多,最后我还是问了身为当事人的导师,才了解到真相。

  

  因为撒德巴,依旧是撒德巴,就好像何猜想这个名字注定要和他一辈子绑在一起。

  

  他杀了那些质疑撒德巴何猜想的人,守护撒德巴。即使结局是撒德巴跌下神坛成为笑柄,他锒铛入狱。

  

 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的感情才能让他这样不惜代价,可我知道,他愿意,从头至尾。我信任他没有背弃数学,只是在登上神山之前,不妨爱上别的人,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。

  

  而我想知道,在他的一生最重要的事中,有多少与撒德巴相关。

  

  

  但这番状况我是真没想到。

  

  “何、何教授?”

  

  门还是没锁,但屋内空空如也。

  

  “何教授?”

  “这儿呢,这儿呢。”

  

  何猜想从里屋慢吞吞地走出来,换了一身绒领牛仔服。衣服洗的发白,看起来很有年头,是很久之前的款式了。他束起白发,露出清瘦的五官,竟然显得年轻了不少。

  

  “撒——”

  

  我们面对而立,他咧嘴笑着,露出年轻的笑容。眼睛亮着,灼灼放光。我隐隐猜到又是洄游症作祟,屏住呼吸点点头,等他接下来的举动。然后他扑上来,用尽全力拥抱。

  

  “恭喜你。你终于做到了!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!”

  

  

  我知道,我知道了,第二件重要的事。

  

  二零零九年,撒德巴二十七岁,撒德巴何猜想公诸于世,他获得落贝尔数学奖。

  

  我颤抖着抬起双手,回拥同样二十七岁的他。

  

  

  我有些失望。

  数学,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?

  

  

  我胡思乱想着,怀抱却空了。

  

  “何教授!何教授!何教授你醒醒!!”

  

  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

  

  “请问你是?”

  “我叫撒德巴,是何猜想的……同事。请问他怎么样了?”

  “手术很成功。患者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,但还在昏迷之中。你可以去看看他。”

  

  

  

  “他在说什么?”

  

  我瞥了一眼撒德巴,还是依言附耳过去,听何猜想的呓语。

  

  

  ——撒。

  ——撒德巴。

  ——我要保护撒德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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